疾病史研究芻議

林富士(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壹、引言

假如「歷史」是指某種事物在特定時空裡生、成、住、滅的歷程,那麼,「疾病」應該也有其歷史。以「病原」之一的「微生物」來說,它們現身地球和被人類所認識(或和人類遭逢)的年代便早晚不一, 而且,每一種微生物的生命歷程也不盡相同,因此,每一種疾病都有歷史可言。

然而,在歷史學的領域裡,疾病史研究卻幾乎沒有任何地位可言。大多數的學者似乎都認為,「疾病」是醫者 處理和研究的對象,即使和人類的社會、文化有關,也是屬於人類學家和社會學的範疇,不勞歷史學者費心。這種態度當然有其合理性,因為,純粹就生存的考量來說,人類面對疾病時,最迫切的工作是處理其當下所造成的威脅和傷害,而不是去回顧歷史,更無需將心思花費在那些已「死亡」或尚未復活的疾病身上。此外,研究疾病的歷史往往涉及非常專業的生物學和醫學知識,一般的史學研究者因少涉足生命科學的領域,自然不敢嚐試這一方面的研究。而且,和疾病史有關的「史料」不僅稀少,在解讀上也困難重重。因此,長期以來,疾病史研究自然處於歷史研究的邊陲地帶,一片荒寂。即使是在醫學史的著作中,疾病的歷史也只是可有可無的附庸。

可是,從既有的一些研究成果來看,我們又清楚的知道,疾病是人類共同的、普遍的、恆久的生物性經驗之一;疾病不僅是人類生活和生命中無法割捨的一部分,其存滅與盛衰更和人類社會的發展、文明的變遷有著緊密而複雜的互動關係。瑞典的病理家韓森(Folke Henschen)便曾斷言:「人類的歷史即其疾病的歷史」。這句話或許有些誇張,但是,我們至少可以肯定的說,若不研究疾病的歷史,對於人類的歷史恐怕無法有完整而真確的認識。因此,本文打算提出一些可能的研究途徑、研究課題、研究材料和研究方法,以引起學界對於疾病史研究的興趣,共同墾拓這個領域。

貳、研究途徑

根據既有的研究成果來看,疾病史的研究途徑,由於偏重點和切入的角度不同,大致可以分成下述四種。

醫學史或醫療文化史

第一種可以稱之為「醫學史」或「醫療文化史」的途徑,側重於探討人類對於疾病的認知和醫療方法,以及這種疾病知識和觀念的形成及傳衍。一般的醫學史家大多採取這種途徑。

歷史—地理病理學

第二種可以稱之為「歷史—地理病理學」(historico-geographical pathology)的途徑,著重於探討各種疾病的起源和發展,及其在不同時代、空間、社會、人群(因職業、信仰、性別、年齡、生活條件等因素而構成的人群)中分佈的情形。

病因學

第三種可以稱之為「病因學」(etiology)的途徑,偏重於探討造成「流行病」(epidemic)的病因。根據現代流行病學的說法,決定疾病發生與否的各項因素大致可以歸為三類:一為「病原」,即導致疾病的直接因素。 二為「宿主因素」,即影響對於「病原」反應的內在因素。 三為「環境因素」,即影響「病原」存在和產生作用的外在因素。 其中,「病原」的部分,由於偏重「傳染性病原」的探討,基本上是屬於生命科學的範疇,一般的史學研究者比較難以勝任。但是,有關「宿主」和「環境」的研究,則和「歷史—地理病理學」的研究頗為接近,只不過「病理學」的研究比較強調因果關係的剖析,而較少致力於現象的描述。

社會史和文化史

第四種可以稱之為「社會史和文化史」的途徑,著重於探討疾病在人類社會和文化的演變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這也是一般史家最擅長,最常用的一種研究途徑。

上述這四種研究途徑,並無高下優劣之分,各有其特殊的觀察角度和探索重心,有時也可以同時並進,交互使用。

參、研究課題

從上述的四種研究途徑來看,疾病史主要的研究課題其實已相當清楚,歸結來說,不外乎下列五大項。

疾病觀念和醫療方法

探討特定時空裡的人群對於疾病的認知、態度和回應,主要的課題包括:(一)對於疾病的認識和分類;(二)對於疾病原因的解釋;(三)對於疾病所採取的態度和回應方式;(四)醫療和防治疾病的方法和工具;(五)疾病觀念和醫療技術的形成和傳衍。

疾病與自然環境

重點在於探討影響疾病發生和散佈的環境因素,尤其側重於自然生態,包括:(一)氣候;(二)地理;(三)動物;(四)植物;(五)人類的聚落型態(人口密度)。

疾病與人群

探討影響疾病發生和散佈的「人群」因素,以及疾病對於特定人群所造成的衝擊,至於畫分「人群」的依據則包括:(一)時代;(二)地域;(三)性別;(四)年齡;(五)職業;(六)信仰(宗教);(七)社會階層;(八)體質。

疾病與社會(文化)

探討疾病與人類社會、文化各個層面之間的互動關係,其中最主要的有:(一)人口;(二)政治;(三)經濟;(四)戰爭;(五)宗教;(六)文學;(七)藝術;(八)思想;(九)生活(食、衣、住、行、育、樂)。

疾病的流行

探討的重點在於各種疾病在人類社會中流行的時間和空間(包括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以傳染性的疾病來說,至少有:(一)痲瘋病;(二)天花;(三)鼠疫;(四)瘧疾;(五)霍亂;(六)梅毒;(七)感冒;(八)肺結核;(九)麻疹;(十)傷寒。非傳染性的疾病則有:(一)腳氣病;(二)心臟病;(三)糖尿病;(四)精神病;(五)甲狀腺腫(癭);(六)齲齒等。

肆、研究材料

疾病史研究最大的困難在於材料的稀少和不易解讀。

文字材料

最重要的材料還是來自文字記載,尤其是醫學文獻。不過,醫學文獻較適合用以研究疾病觀念和醫療方法,以及疾病的流行這方面的課題,至於其他課題,反而得從其他文獻(如史籍、宗教文獻、文學作品等)找尋材料。

器物材料

第二類型的材料是器物材料,主要是傳世的或是考古工作所發現的各種醫療器具、藥物和食物,這有助於我們理解古人的疾病觀念和醫療知識,以及他們的飲食習慣。

圖像材料

第三類型的材料是圖像材料,或是雕塑,或是繪像,內容包括醫療活動、人體的生理結構、病者和醫者的狀貌、醫館和藥鋪的場景等。

尸骨材料

第四類型的材料則是死者的尸骨、殘骸,無論是保持較為完整的古尸(如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女尸),還是埃及的木乃伊,或是殘損的頭骨、牙齒、骨骸,都可以或多或少的透露死者生前遭受疾病侵害的情形。

這四種類型,除了文字材料之外,數量都極為稀少,而文字材料在解讀和運用上也受到很大的限制,因此,在建構疾病的歷史圖像時,往往有許多不得不有的留白,或是模糊不清的地方,在一些細節上,其清晰的程度遠不如一些傳統的史學領域,如政治史、經濟史、制度史、學術史等。

伍、研究方法與寫作方式

俗語說:「史無定法」,研究疾病史自然不必、也不可能只採用某一種特定的方法,往往得取決於研究的途徑、課題、材料,和研究者的習慣和偏好。不過,在目前史學界流行的一些研究方法和呈現方式之外,我想,我們不妨同時做一些新的嚐試。

第一,在精密的析論之外,似乎可以強化對於現象的細膩描繪和情境的生動敘述。

第二,在剖析或描繪局部的現象之外,似乎可以同時呈現該現象在整體之間的位置,亦即如「病因論」所指出的,要兼顧「病原」、「宿主」和「環境」之間的互動。

第三,在做長時段、大地域的「宏觀」研究時,似乎也可以兼用「微觀」的角度,凸顯某些短時期、小地區的歷史現象。

第四,處理「個案」研究之餘,似乎可以嚐試進行「比較」研究,包括:異時、異地、異人群(社會)、異疾病之間的同質和異質比較。

第五,每個學科都有其「本位立場」或「主體性」,歷史學也不能例外,不過,疾病史研究所涉及的知識工具,遠非任何單一學科的專家所能獨自掌握、操作,因此,跨學科的合作和共同研究幾乎是必然的趨勢,至少,一個想要研究疾病史的歷史學家,必須不斷擴大自己的知識領域。

結語

總之,在歷史學的領域裡,疾病史研究雖然不是一片空白,但其研究史還很短暫,成果不僅相當稀少,而且還集中在少數的課題上,這種情形在中國史(包括台灣史)的領域裡更是嚴重。研究全體人類疾病史的外國學者(如William H. McNeill),往往對於欠缺可以參考的中國疾病史的材料和研究成果而感到遺憾。然而,相較於許多其他的人類社會來說,中國的歷史紀錄和考古發現已經可以說是相當豐富了。因此,研究中國史(和台灣史)的學者,其實應該儘早全面展開疾病史的研究,以補足人類全體疾病史的缺憾,並且加深我們對於中國社會、文化和環境的認識。當然,要達成這項任務,歷史學家必須和其他學科的研究者(尤其是醫學研究者)攜手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