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生、醫療和宗教學術研討會後記--
宋光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民國八十八年元月九日,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舉行「養生、醫療和宗教」學術研究討論會。會中有一篇專題演講,由東吳大學物理系的陳國鎮教授主講「生命多重觀的養生與醫學」。另外有六篇論文,分別是賴鵬舉的〈《難經》「腎間動氣」與中國漢代以前的養生家及醫家〉、莊宏誼的〈太極原理與養生〉、宋光宇的〈王鳳儀的性理講病〉、蔡源林的〈伊斯蘭教醫學與養生〉、陳志榮的〈宗教與醫療--以馬偕醫療傳教為例〉。
這次研討會安排一個專題演講,主要的用意是在檢討現在學術圈中所流行有關生命和宗教的科學觀,並試著提出一套新的知識架構來認識生命,並且把科學和宗教重新定位。把原本對立的關係,改變成互補的關係。宗教是社會科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可是自二次大戰以來,在宗教本質的探討方面,一直沒有新的觀點和理論出現。學者們的精力都集中在宗教的社會文化功能和象徵意義上。現在,從物理學和禪修的角度切入,發現可以對宗教的本質做一番深入的探討。這些探討對學人文、社會科學的人來說,是非常陌生的,甚至會覺得難以接受。但是,一門學問的進步都是建築在要有人肯、也要敢提出不同以往的見解。在這次研討會中所提出的「多層結構生命觀」,在物理學上已經大致可以有方法來證明,不像牛頓當年發明萬有引力定律是靠「猜」的。「猜」是科學進步的主要來源,以後再經過反覆的計算,看看是否跟要討論的現象相符,如果相符,就猜對了;如果不符,那就續繼猜。「多層結構生命觀」大體上已經不需要猜,只是需要有心人多去驗證。由於筆者是人類學出身,就以人類學上有關宗教的古典理論作為話題,來說明「多層結構生命觀」為宗教研究所帶來的方便和突破。
宗教是人類學上一大研究主題。早在十九世紀後半期,英國的Edward B. Tylor(1832-1917)就以進化論的觀點來研究宗教,在他的名著《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 1871)中,提出「泛靈信仰」(animism)是人類宗教最原始的形態。原始人相信任何東西都有靈魂,樹有樹精,烏龜有烏龜精,可頭也可以成精。隨著人類社會與文明的日益進化,宗教信仰的形式也逐漸複雜,相繼出現了鬼神崇拜、多神教,最後才出現一神教。Tylor的立論顯然是掌握住他所觀察到的現象,但是並沒有告訴世人「宗教到底是什麼?」「『精靈』『靈魂』到底是什麼東西?」。
Tylor的學生Robert Marret (1866-1943)持不同的意見,他認為:「泛靈信仰」已經太複雜,不該是最初始的宗教形式。他以太平洋小島上的人所說的一種叫做mana的靈力為例,主張在泛靈信仰之前,應該還有一種非人格化的「泛生信仰」(animatism)。這個mana又是什麼東西呢?
James Frazer (1854-1941)是另外一位偉大的進化論學者。他在名著《金枝篇》(Golden Bough, 1890)中,用許多實例來討論什麼是「巫術」。Frazer把巫術分成「模擬巫術」(imitative magic)和「接觸巫術」(contagious magic)。前者是根據「同類相生」(like produces like)或「相似律」(law of similarity)而來;後者是依據「接觸律」(law of contact)而成。Frazer認為這兩種巫術其實都是根據「交感作用」(sympathetic act)而運作。儘管他的研究材料包括原始社會和文明社會中的種種巫術行為,可是Frazer仍然把「巫術」看成是人類宗教的最原始形式。他認為原始人並不能分辨超自然的巫術和實證的科學之間有什麼不同,因而把「巫術」稱之為「假科學」(pseudo-science)。等到人類知道巫術不足恃之後,方才出現以祈禱為主要形式的宗教。更要等到社會進步到相當的程度之後,方才有真正的科學出現。Frazer把「巫術」「宗教」和「科學」三者擺在同一條進化的路徑上,巫術最原始,科學最進步,宗教夾在中間。他也是掌握了現象,可是也同樣沒有清楚的說明「巫術」「宗教」「科學」的本質到底是什麼,也沒有說明人如何才能有感應?為什麼會有感應?
法國的涂爾幹(É mile Durkheim, 1858-1917)對找尋宗教的最初形式並沒有太多的興趣,反過頭來,講求宗教對社會文化的功能。在他的名著《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The Elementary Forms of the Religious Life, 1912)一書中提出,宗教信仰中所謂「神聖」(sacred)的部分,其實就是「社會」的象徵。他用澳洲土人的圖騰崇拜為例來說明這種象徵意義。有一群人選擇了一種動物,或植物,作為崇拜的對象,並且認為他們群體和這個動植物之間有一種特殊的關係,不可以接觸。推而廣之,崇奉同樣一種圖騰之男女就不可以通婚。涂爾幹認為,被崇拜的東西本身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只是「原始人」在處理社會生活的時候,對他們所屬的社會群體有一份感情,無以名之,就用一種東西來作為「象徵」,而加以崇拜,因此,圖騰崇拜其實就是在崇拜社會本身。對涂爾幹來說,宗教是鞏固社會生活的象徵性手段,而這種象徵性手段又是經營社會生活時不可缺少的基本要素。
古典人類學對於宗教的探索大致以這四大家為代表。由於早期人類的宗教真相究竟難明,以後的學者幾乎不再探討宗教的最初形式,或是組成宗教的基本要素為何,轉而注意宗教的象徵意義、宗教的社會功能,或者是依循佛洛伊德(Sigmud Freud, 1856-1939)所提倡的心理分析學派來研究宗教。這麼一來,有關宗教的研究偏到只注重「宗教」所引起的外圍現象和附加價值,而不是宗教的本質。那麼,宗教的本質到底是什麼?該怎麼研究呢?
個人在台灣做有關宗教的田野調查和研究已經二十多年,一直是上述這些理論的忠實信徒。有時候和宗教界朋友談論一些有關宗教的現象和理論時,常常會把這些理論搬出來用。每當筆者講述這些理論時,宗教界的朋友通常是默不作聲。起先以為他們都接受了筆者的意見,可是時間久了,交情深了之後,他們才告訴筆者:「你所說的那些西洋的理論,好是好,可是就是不符合我們的實際情形。」這是客氣的說法,不客氣的說法則是「你們這些學者書是背得很熟,可是就是不懂我們的宗教。」難怪他們已經很久不找筆者去演講了。
這些指責是來自於對宗教事務有不同的認知。譬如說,這些年,台灣的宗教學者喜歡用依利亞得(Mircea Eliade, 1907- )的「神聖」和「世俗」的兩分法觀念來討論道教的儀式。這種觀點當然是因襲涂爾幹的理論而來。他們儘量的描述道士在舉行儀式時,是如何刻意的創造一個「神聖的空間」。理論很漂亮,可是當我們在現場旁觀時,所看到的景象往往是小孩在場邊跑來跑去,大人進進出出,一點也不神聖,而是跟世俗生活混在一起。一般家庭通常會在客廳中設一個佛龕,供奉菩薩,也供奉祖先牌位。這樣的空間是「神聖的」?還是「世俗的」?兩者都不是,既神聖,也世俗,根本無法分割。
道教帶有非常濃厚的巫術色彩,它的儀式幾乎都是「模擬巫術」,又該如何說「當巫術不足恃之後方才有宗教」?對道教而言,巫術和宗教根本就是同樣一回事。人類學上認為真正的宗教,必需要有教主、經典、儀式和教堂四者,這種定義根本是依照基督教量身定做的,在中國以及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找不到四者具備的宗教,可是我們沒有辦法說它們不是宗教。台灣的道士往往沒有自己專有的寺廟,只是在家中擺一個神壇,他可以為人做法,但是只有科儀,沒有經典。這樣算不算是宗教呢?
如果單線進化論觀點是正確的話,那麼,當科學發達之後,巫術和宗教是不是都應該消滅?在台灣的實際情形卻是三者共存共榮。在歐美的情形也差不多。只是巫術被排斥在學術的殿堂之外,宗教是指「特定形式的宗教」而已。學術殿堂當然是科學,可是,它只是社會的一小部分。
田野經驗越多,這種挫折感越強。宗教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們要如何才能真正的認識它?這些問題一直在心頭縈繞。回顧人類學上有關的理論,最多只是掌握住現象。要想一探宗教的本質,唯有另起爐灶。所幸所有的宗教現象都在這個地球上,也都在人類的認知範疇之中,一定可以找到入門的鑰匙。
人類學家在台灣從事宗教方面的調查時,還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在不知不覺中,把早年人類學家調查原始部落的那種辦法用來研究台灣的宗教活動,注重對儀式的記錄和詮釋,幾乎沒有人會去注意中國各個宗教的經典和它的歷史背景,更別說是練習禪定或站樁了。
要想瞭解人類學上對宗教研究的「黑洞」,第一步功夫就是反省現在台灣,乃至於二十世紀中國學者,所認識到的「科學」究竟是什麼東西?那就要先弄清楚我們現在所說的「科學」是在什麼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傳入和流布於中國。因此,我在〈科學與宗教的衝突與調和〉一文中,花了很長的篇幅講我們所接受的科學教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答案是說,百年來中國為了「自救」和「強國」,所採用的「科學」其實是侷限在「實用」這個部分。
同時也指出在科學傳播的過程中,對中國本土的宗教,乃至於整個傳統文化,做了無情的攻擊,甚至揚言「科學可以取代宗教。」於是,科學和宗教在近代中國人的社會中成了兩個極端,如圖一所示。有一些人只信宗教,完全排斥科學,視科學如妖孽,排在圖表的左端。也有一批受科學訓練出身的「科學家」,相信科學無所不能,完全排斥宗教,就排在圖表的右端。大多數的人排在中間,有的人偏宗教一點,有的人偏科學一點。我就以軒轅教來代表比較偏向宗教的例子,以圓覺宗來代表比較偏科學的例子。在這個科學掛帥的時代,很多人都想用科學的辦法來理解宗教,而有「科學宗教」的說法和觀念。其實是在說,他的立場介於兩個極端之間。中間地帶可以依其偏重的程度安插各種號稱是「科學宗教」的團體。舉軒轅教和圓覺宗為例,只是因為我對這兩個團體知道得比較多,而且不會有意外的麻煩。
當我接觸到圓覺宗這批學佛坐禪的物理學家,才發現他們的研究和經歷正好可以解答我們對於「宗教本質」的疑惑。也就是說,有一條新的途徑可以讓我們重新來思考「宗教」到底是什麼。
這些物理學家居然在懷疑「科學是什麼?」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們說:「『科學是在追求真理』這句話是錯的。」因為,所謂科學,先要有一些公設,才能推導出一些證明;一旦所訂的公設改變了,接下來的所有推論也就跟著改變。他們常常提到的例子就是平面幾何和曲面幾何的不同。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假設是在平面上,就是直線;假設在曲面上,那就變成是通過球心的平面上的一道弧線。假設的條件不同,就會有不同的推論。因此,他們主張:科學只是在追求方便法門,合於一定的條件時,拿來用一用;條件改變了,就要換用另外一套理論。人類學上有那麼多的理論,不也是一樣的情形?
這些學禪的物理學家最有創意的地方是他們把生命的結構作了清楚的剖析。物理學上的一些基本主題,諸如守恆定律、不可逆現象、對稱、測不準原理等,原本就在探討宇宙和生命的一些基本現象。在這個基礎上,這些物理學家們認識到生命的結構絕對不是只有我們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物質層面而已,還包括了不具形相的部分,包括能量、信息和心智。對我們一般人來說,物質與能量這兩個層次沒有問題,信息就不認識,心智就更不知道了。
這些物理學家會有這樣的認識,是來自兩個方面,一是禪定和催眠,一是穴道電檢儀。他們在運用穴道電檢儀檢測別人的身體狀況時,藥物不需要進入他人的身體,只要放在電檢儀的電路上,立刻可以顯示這些藥物對身體的影響。因為沒有藥物直接進入身體,影響身體狀況的東西當然就不是物質,也不是能量,而是藥物本身所發出的信息。這個信息原本存在於大自然中,只有當人有意識的去認識它、利用它的時候,才會發生作用。於是在信息上,又加了一個「心智」的層次。
這個認識對於人類學上有關宗教的認識實在太重要了。Tylor所說的 animism不正是在說任何的東西都會發出一定的「信息」?Marret所說的mana是一種不具相的力量,不也就是在講「信息」嗎?Frazer所說的巫術,從生命的結構來看,就是「心智操控了信息,而具體的表現在物質的層面上。」Durkheim、Eliade所說的「神聖空間」,也就是在講具有比較強信息場的空間,相對的「世俗空間」就是不具有強大信息場的空間。百年來,人類學上看似無解的題目,現在終於有了解答。核心關鍵是在於「信息」。
先前的無解,是因為在現行的科學觀念中,一切都要以「測量」為基準。推而論之,凡是可以測得到的,才是存在;凡是測不到的,就當做不存在。物質和能量有辦法量得到,所以「存在」。信息和心智完全不受現在物理定律的規範,測量不到,也就被當成「不存在」。百年來的社會科學對宗教之不認識,就是源於這個「不存在」。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發展呢?這就要歸因於基督教對這四個層次生命結構的認識。因為人類學、社會科學,乃至於自然科學,都是從基督教文明中發展出來的。
我們可以用以下的圖表來表示人類宗教四種基本的形態。所採用的基準點是「個人」和「群體」,每一個變項又分「內」和「外」。於是可以得到這樣的四個象限。
第一象限是講由個人內心做起,體察外在強大的信息,進而用來影響外在的社會。也就是儒家所講求的「內聖外王」的功夫。內聖的要求是要能體會聖人之心。聖人通常是指古老時代的人,現實社會中並不存在。因此,「聖人」也就可以說是一種「信息」。人,尤其是統治者,要能切實的體察宇宙的這種信息,然後把這個信息傳達給人民,達到治國平天下的目標。這是一種由內往外推展的方式,也是中國千百年來最理想的治國方式。
第二象限是講求個人心性的追求,不太理會社會群體。以佛教為代表。佛教的經典浩翰,以《金剛經》為總結;《金剛經》還是太長,《心經》就是它的精華所在。以這兩部經典來說,最主要的論點是在講人如何認識外在的世界。「認識」這個動作包括能夠認識外在世界的主體,也就是「心性」,以及被認識的對象,稱之為「相」和「識」。心性和心識合起來稱之為「心智」。佛教教人如何找回那顆心,認識自己的如來本性。有一首禪宗的偈語把這個修練的過程作了明白的描述:
離相泯識 息念歸性
即相現性 性相無礙
空有一如 任運自在
這是說,要從紛紛擾擾的形象世界中跳脫出來,把對外界所有的認識統統拿掉,這樣才能把意識中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熄滅,做到這種地步,才可以顯現原來的本性。到此地步,只是自了,必需還要回到這個社會上,依靠世間各種的「相」來試煉自己的本性,要做到任憑外界的「相」如何起伏波動,自己的本性依然不動。到達這種境界時,「空」和「有」其實都一樣了,人就自由自在的悠遊於天地之間。
第二象限的「個人內」類型,把心智、信息、能量、物質統統打成一片。當心智內的「心性」不動時,就沒有「心識」,沒有心識,外在的一切也就不存在。只有心性動了,接受了外來的信息,產生了心識,才會有信息傳給自己的身體,然後驅動能量,最後表現在物質層面上,也就是個人的身心狀況。
第三象限是講藉由外在的力量來調整身體的狀況,最後達到成仙的目標。以道家為代表。道家不像佛教那樣注重個人內在的心性修練,而是注重藉用外在的方法,如吐納、氣功、辟穀、藥物等辦法,來調動身體內部的精和氣,讓它充滿,表現出炯炯有神的樣子,最後還是要求能夠達到一個心智虛靈的境界。到了這個境界,才算是一個得道的仙人。這就是圖表第三象限中所列的四句話: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化虛合道。
道教的練丹術分成「內丹」和「外丹」兩種。內丹就是用吐納等方法來鍛練身體的精氣神,外丹是用藥物來幫助身體充滿精氣神。修練內丹的方法又分為「清靜修」和「陰陽修」。前者是在深山古洞中,把身上的「氣」(包括帶電的粒子、電子流動所產生的電磁波,以及負載在電磁波上面的信息波,也就是信息和能量兩部分)和大自然的「氣」來作交流;「陰陽修」又叫「房中術」,是跟異性來交換身上的「氣」,不一定要有實際的性行為。
因此,道教所著重的是信息、能量和物質這三層次。這就難怪在唐宋時代,每次佛道辨論心性問題,道士一定輸。不過練到最高的境界時,練功者的腦中的a 波也會到達平靜狀態,跟佛家禪定的境界差不多。
第四象限是說外在有一個偉大的力量掌控一切,人只要聽命於這個力量的安排就可以了。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是這方面的佳例。有一個全能的力量,可以叫它上帝、基督、真主,或其他的名號。它安排了人世間的一切,他的話就成了真理,化成人世的法律,大家服從遵行。這個全能的、偉大的力量,其實就是包括了心智、信息,甚至還涉及一部分能量,是生命活力的來源。這三部分成為基督宗教上的「神聖」部分,而這神聖的部分是不可以思議,或者說是思索所不能及的。因此,人的心智活動只能局限在物質層面上。這就是西方社會為什麼會「物質文明」特別發達,而沒有產生出像中國儒釋道三教那樣的「精神文明」的根本原因。在伊斯蘭文明中,連物質層面也被這個偉大的力量所掌控,或許這就是他的物質文明比起基督教文明來,比較不發達的緣故。
從第四象限,我們可以清楚的知道今天西方文明之所以會以「物質」做為基礎的由來。四百年來物質文明的突飛猛進,讓人產生一個錯覺,以為那就是生命的全部。其實剛好不然。它只涉及一個層面,忽略了其他三個層面。這種認識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中國的科學不發達,因為物質不是中國文化的全部。
人類學是西方文化中發展出來的。它的基本立場當然也是跟西方物質文明一致的。所以,當西方的人類學看其他文明的宗教行為時,總是想不通為什麼不能從「物質」的角度來理解,因為他們不知道有「信息」和「心智」的層次。前面提到四家古典的宗教理論,共同的特徵就是不認得「信息」這層次,他們看到了現象,可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的人類學家乾脆就不談了。也因為西方文明是「神聖」與「世俗」二元對立,涂爾幹說的「神聖空間」,在基督教世界中是再普通也不過的事,可是要在中國人的社會中硬去找尋特定的神聖空間,就顯得很牽強。
第一、二、三這三個象限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信息」的追求和認識,用佛家的話來說,就是「心性」;用道家和儒家的話來說,就是「道」。都是要靠個人的修練和體驗才能瞭解。在第四象限中,不具相的層次被認為是神的事情,人不可以管,於是人只能管具相的世界。物質科學就從這裡發展出來。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在接受西方的物質科學時,又因為特殊的時代背景,只接受科學中的實用部分,學術視野也就更窄了。以至現在的教育完全不提中國古典文化有關心性和信息的部分,讓我們不認識心性和信息是什麼東西,甚至還認為它是陳舊落伍,必需捨棄的東西。
從生命的四層結構來想,生命到底是什麼?我們可以這麼說,它是一組有自主性的信息,這組信息可以不需要介質而獨立存在的。神明和我們一樣都是信息組,只是他比較powerful。這種信息組在三十五億年以前,地球上開始有生命(細菌)的時候,就已經存在。當五十萬隻細菌集合在一起,一齊行動去覓食的時候,必定有一個信息在指揮,否則早就散掉,也就不會有往後的生命演化,也不會把以二氧化硫、二氧化碳和沼氣為主的原始大氣改造成現在這種有氧氣的次生大氣。
這種信息可能來自地球的磁場,也可能來自其他星球對地球的引力。在低等生物階段,沒有眼耳鼻舌,可是彼此有所溝通,那必然是利用生物體本身所發出的微弱電磁波和電磁波上所負載的信息波來彼此溝通。後來地殼不斷的變動,地貌發生劇烈的變化,地球的磁場越來越複雜,磁場上所負載的信息越來越複雜,生物的演化也就隨之複雜。直到三百萬多年前方才出現像人類這樣高等的生命。
七千年前,人類發明了文字,才把無形無相的信息固定起來,也就是把信息加以物質化。文字的溝通效力當然比身體發出來的信息波有效,而且可以傳得遠,也可以傳得久。及至近代,機器發明了,在物質化了的信息的傳遞上又比文字來得有效。在這個演進的過程中,由於物質層面太有效了,使得崇拜物質文明的人不再認識「信息」和「心智」,甚至否定這兩層次的存在,只承認「身體就是生命,身體結束了,這個生命也就結束了。」如果真的是這樣,每一個生命都要從頭學起,不太可能發展出今天這樣光輝燦爛的文明。所有的宗教都在說,生命不是只有這個身體,也不是只有這一世。即使再會保養,百年到期,身體(也就是物質部分)終究要毀壞。能長久存在的,並且還能一世又一世不斷提升的,是那非物質的信息和心智兩部分。
所以我們要說,從生命的整體來看,宗教是在處理「信息」和「心智」,科學是在處理「物質」和「能量」,都是在探索生命的真相,只是注重的層次有別而已,從此所衍生出來對生命的認知也就有極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