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論」築你我的夢

杜正勝(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夢想不一定能成真,但有夢總勝於無夢。有夢的人充滿希望,無夢的人則苟延殘喘,厭厭待斃。台灣的處境困厄,台灣人不能沒有夢,但也要知道怎樣築夢。

李總統的「兩國論」是台灣的夢,標識台灣歷史一個新時代的開始,意義重大深遠,故自披露以來,雖然獲得將近四分之三台灣人民的支持,但國內外的壓力風起雲湧,有的咬牙切齒,有的冷峻警告,有的跳腳咆哮,而這些善良堅忍的台灣人民則默默地承受一切橫逆。其實如果「兩國論」不是真正打中敵人的要害,不是真正可能圓台灣人的夢,是不會招惹這麼拗蠻的對待的。「兩國論」未來發揮的效應將難以估計,而台灣也不再是可以任人擺佈的一只棋子而已了。

北京政權視兩國論如芒刺在背,必除之而後快,稍有一點常識的人都可以理解,唯其謾罵得愈刻薄,表示其內心的恐懼愈深化。號稱世界大國的中國不顧文明款式,也不知泱泱之風為何物,動輒橫眉怒目,真是丟盡禮義之邦的臉,讓世界上別的民族恥笑中國人粗魯無文。孔子說過「修文德以來遠人」,「遙遠」(站在北京的觀點)的台灣想要跑掉,按照中國傳統的政治哲學,中國的領導者及所有中國人理應先反省自己,是自己什麼兇行惡相使台灣不敢也不願親近,找出自己的缺點好好加以修理,這叫做「修文德」。自己一旦改變,達到「遠人」滿意的程度,台灣自然不會成天想要告別中國,所謂的「遠人」自然而然就來了。然而長期以來,北京政權不但不修文德,反而耀武揚威,動不動就喊打。中國古人在這方面表現的智慧多得不勝枚舉,大要不外《國語》第一篇的第一句話:「耀德不觀兵」,且不說「不放棄武力」,連軍事演習(觀兵)都是「來遠人」的大忌。

當然中國古代的政治哲學是一回事,中國歷史上的政治現實又是一回事,我們雖然不敢奢望什麼文德,但至少也應有一點禦侮的智慧。台灣俗話說:會吠的狗不會咬,會咬的狗不會吠。北京政權一聽台灣對中國是一種特殊的國與國關係,不假思索,暴跳如雷,台灣不少媒體隨之風吹草動,一下子報導共軍調動,一下子報導汪使不來,好像征服台灣可以有理,「兩國論」罪無可逭!我不敢評論如此的「新聞自由」對不對——在這個時代,尤其在台灣,是非往往說不清——我只問這樣的新聞處理夠不夠專業﹖符不符合職業道德﹖我也想問問,如果媒體動輒驚慌失措,會不會讓老共看笑話﹖這是一個格調問題,古今通律:堅貞壯烈者令敵人尊敬,洞鑒遠謀者令敵人佩服,但落入敵人韜略、隨之吶喊而不自知者,只會令敵人輕蔑。

十年來台灣國格的分裂在兩國論的照映下再度突顯無遺。台灣稱為中華民國,可是存在著一些認同台灣但否定中華民國的所謂獨派,也有一些擁抱中華民國卻不認同台灣的所謂統派。獨派對兩國論雖不滿意,猶可以接受,統派對兩國論痛惡之深不下於北京政權。然而將近七成五的台灣人卻肯定兩國論,可見獨統兩派雖然皆占少數,但統派顯然愈來愈背離台灣的民意。這個道理是很簡單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宣稱中華民國已經死亡五十年,而號稱維護中華民國的統派從沒有嚴正抗議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向世界宣佈「台灣是中國叛亂的一省」,號稱維護中華民國的統派也從沒為中華民國國命所繫的台灣講過公道話。他們到北京不為中華民國「請命」,卻是向中國「請刑」,來「懲罰」這個不聽話的中華民國——台灣。現在一聽到「兩國論」,台灣是一個國,馬上號召少眾遊行,號稱反戰爭,要和平。然而北京政權口口聲聲不放棄武力犯台,統派不反,卻去風雨飄揚的台北總統府示威,這麼明顯嚴重的矛盾,豈足以說服台灣人民﹖

統派濫用民主國家的自由,不但悖逆台灣民心,而且認賊作父。大家都知道,今日的統派不是過去的反共專家就是他們的徒子徒孫,反共專家應有智慧洞徹共產黨徒玩弄的手法,而今因為反李總統而反中華民國,看在中共眼裡,不怕被笑掉大牙嗎?被恥笑反共專家及其子孫認識共產黨之技亦僅止於此而已!我尊重統派的政治選擇,但我也要提醒統派,提升自己的格調,令中共承認你們是可怕又可敬的對手,才不至於污蔑你們所崇敬的蔣公與經國先生的人格與智慧。

中華民國是一個國,一九四九年以後,中華民國在台灣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國,這是事實,也是常識。政治不能背離事實和常識,北京政權硬生生要否定這個事實,因為口頭否定於它無損,得一寸、進一尺就算嬴,即使無所得亦無所失,這種無本的生意何樂而不為?美國骨子裡是承認,也肯定台灣這個事實,但為現階段的全球戰略計,亦即是為美國利益計,表面上只好順應北京的口頭勒索;不過當北京需索無度,想進一步動作時,美國也不會輕易容忍。這同樣是從美國的利益考量,不是為台灣人民設想。美國的政治傳統是比較有理想性的,但台灣人沒分,如果柯林頓政府能把美國尊重人權和民意的傳統用一點點到台灣人民身上,七成五的民意至少會使美國的政策公正一些。台灣在兩強相持局勢中能夠長期耗下去嗎﹖

從五十年來的歷史觀察,台灣原來是中國的正統,中國則是朱毛匪幫,二十二年後匪幫變成堂堂正正的中國,正統的中國變成叛亂的一省。最近二十八年,台灣雖然歷經經濟奇蹟和政治綠色革命,但沒有獲得應有的肯定,國際局面愈來愈打不開。如果台灣經濟沒有起飛,如果台灣的政治還是白色恐怖,大概台灣人任誰來治都無所謂。然而台灣不同了,台灣富裕,台灣自由,台灣民主,台灣人有憧憬,台灣人有夢想,五十年的經驗,讓他們相信有心努力必定會有成果。這樣的台灣人當然不甘願做一個國際孤兒,這樣的台灣人也無法忍受北京政權的踐踏和打壓。因此台灣或者中華民國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國家乃匯為絕大多數台灣人的共同心聲,李總統的「兩國論」正像一隻掙脫鳥踏的白鶴,一飛沖天,使在台灣的中華民國跳出美中二強的陰影,恢復一個獨立自主之國家的本來面目,以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派遣的特使,好展開真正平等的對話。

台灣以前被當做反攻大陸的跳板,被當做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後的模範省,甚至是所謂黑暗大陸的燈塔。台灣在這樣的政治格局中只有工具性,沒有主體性,台灣的存在乃為中國大陸而存在。現在台灣找回自己了,先做好自己的主人,先把自己經營好。我們應該慶幸過去五十年與中國的隔絕,台灣才會有今天,否則中國人在共產黨統治下所受的一切苦難,台灣人民無一能夠倖免。從這點來說,即使獨派人士也應該對二蔣略表敬意,才算公平。

台灣因為隔離於中國,才有機會進行一些實驗,終於走出一條路,可以過像人的生活。台灣如果放棄做為一個國家,數十年來辛辛苦苦締結的成果必將毀於一旦。何況台灣還有許多未竟之業,我們有信心會使台灣更美好,這就是我們的夢。如果台灣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中國的一部分,勢必鉗制在北京這個「視人民如草芥」的政權框架中而不得翻身,更不必奢望要築夢了。我們不敢也不想做中國的模範,但我們盼望中國人民也有權利來實現他們的夢。

台灣人有幸不像中國有那麼悠久而複雜的政治傳統,心地比較單純,鬥爭經驗幼稚。一七一四年受康熙之命來台測繪地圖的耶穌會教士馮秉正(Joseph-Francois-Marie-Anne de Moyriac de Mailla)觀察當時的台灣人(已逐漸漢化的平埔族)說:「根據中國的幾條格言,我相信他們比中國許許多多最偉大哲學家更接近真的哲學,他們沒有欺詐、沒有竊盜、沒有爭吵、沒有訴訟。他們公正,彼此相親相愛,送一點東西給他們當中某一個人,他不敢去碰,必轉送那些和他同苦的人。」台灣人應該發揚耶穌會教士所贊揚的「心地正直高潔」的天賦資產,共同營造更美好的明天。

讓台灣經營自己的國度不會傷害中國一分一毫,中國人啊!只有去除民族主義的迷思,除去大一統的箍咒,你們才可能有個人尊嚴。台灣人樂意與中國人為追求人類的尊嚴與幸福而並肩前進,但台灣不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為台灣人民有其主體尊嚴,不是中國的財產。

世界上任何個人、人群或民族都有權利實現他們的夢想,這應該屬於天賦的人權。「兩國論」為台灣開闢一條有憧憬的道路,至於國與國的關係如何特殊法,正可考驗未來總統的智慧;而所謂一個未來式的中國,就讓它存在於未來,我們現在的責任是怎樣把這個國家的夢落實。